2000年秋天,我和妻子去了深圳。成都两年,我们再也不愿这样给人打工,尤其是给虽然慷慨却又变幻无常的内地大老板打工。深圳的动画工作室虽是香港阿Sean投资,但他人好,在美国学的工程,有着大家子弟的教养与温厚,告诉我们只要公司发展,绝对不会亏待我和妻子。然而公司发展得一点也不好。阿Sean的两个半唐番搭档,一个是香港影视红星的兄长,一个是心比天高的功夫艺人,都不是艰苦创业的材料。
但也正是在深圳,我开始写东西。网络出现不久,论坛无比红火。得力于多年兴趣和在澳门的那一点见识,我的半吊子影评很受网友欢迎,我也成了北大新青年网站电影夜航船论坛的“牛人”,出了一本影评集(我的第一本书)。妻子起初还支持我,公司陷入困境即将关门,我们的生存就成了大问题,两个人的差异也愈来愈明显。一切难以为继,我们只好各奔东西。那时,我对北京上海这样的“文化中心”还有幻想。夜航船一位网友,在北京一家民营影视公司负点小责,听我一说,叫我去那里工作。
2005年盛夏的北京很热。1986年,成都一家民营眼镜行老板带我来此学艺,二十年过去,我又到北京。尽管还喷香水,但我没穿套装。影视公司不大,在一处居民小区租了几间房子,有些简陋,但是他们跟CCTV电影频道往来,负责制作一个环球电影节目,出国机会很多。公司幕后老板,更是神秘人物,你从写字间那幅中共元老汪道涵的题字就能猜到。我这次来,不光见工,也应邀加入拍摄小组,去日本东京采访一个数字电影节;我那时着迷日本电影,正好客串节目策划。去日本的邀请函和签证还没下来,神秘老板又在欧洲公干,我在北京等了二十来天,借住一位单身网友租的房子。神秘老板一个年轻亲戚负责公司财务,找我聊过一次,含糊其词,也没结果。然后,老板回来了,年纪跟我差不多,神情举止,像个爱好文艺的军人或特工。但他也不谈我的具体工作和待遇,而是大谈他在欧洲跟随中国世贸谈判代表的风光游历;欧洲小镇很多中国游客,他有些自豪。好吧,那就先去日本。
日本十天,神秘老板带着我们只去了两次东京远郊的数字电影节,其他时间,我们忙着干私活,采访跟电影节无关的人物:日本导演、影评家和平民。中日关系不好,我们要大力宣扬中日友好:大概这就是神秘老板的神秘上司给他下达的神秘指令。最后两天,神秘老板撂开我们,去跟电影节组委会一个旅日多年的神秘中国女子见面。大家背后戏言:说不定他俩是同事或上下级,彼此通报工作。出门在外最能看人。远离体制多年,我不喜欢这位神秘老板的官味和颐指气使:他要求欢迎中国导演的小镇电影院挂出中式红幅;他不听组委会主席解释,坚持要拍不让拍摄的参展片花;他在JR线上脱下鞋子盘腿而坐;他不耐烦我对着影评家佐藤忠男问个没完……他大概也嗅出我身上的非体制气味,始终不谈我的工作和待遇。最后一夜,同行的两个女孩子去看东京塔晚归,神秘老板很不高兴,我虽没去,但他见到我时黑着一张脸。这份工,我宁肯不要。
跟神秘老板这番遭遇,让我想起我对体制的憎恶,一半源于我的家庭背景和工作经历,一半出自那些年我呼吸到的相对自由的空气。从澳门回来,我总是下意识避开体制,既不愿意回到从前“单位”,更不羡慕体制中人。但我那时仍然看不透,一心想进文化行业,以为只要避开官方衙门,像我这样半路出家的“文人”,虽无文凭,文字素养鉴赏能力至少不俗,在不那么保守的文化机构谋个职位并非难于登天。去北京之前一年,电影夜航船那位网友,向来看重我的论坛“地位”,把我推荐给他当过一阵娱乐版主编的《新京报》:我想去做读书编辑。这位网友跟我一样,也没做过纸媒,也是半路出家,用他的话说:我去那里十拿九稳。有他推荐,《新京报》一位小有名气的女主编来了电话,一问我的年龄,三十多岁,她立刻变声:他们的编辑都很年轻,我不合适。我有些哭笑不得,三十多岁正是黄金岁月,我居然成了老人。
这年冬天,我从深圳只身回了成都。除了香水,我把澳门那些年添置的所有套装留在深圳,就像是跟旧我告别,虽然我的初衷是把它们暂存前妻那里,以后再取,但我至今没取,前妻也许早把这些“行头”扔掉或送人。在成都,我继续写作翻译,继续想在京沪穗这样的“文化中心”谋个职位。如同那时我的文字还没脱胎换骨,我的想法仍然天真。回成都前后几年,我应邀做过几届《南方都市报》华语电影传媒大奖的评委和终审评委。这个奖并非官办,评委多为大陆和港台的知名电影人、影评人和媒体人;终审评委中,我几乎是唯一的民间影评人。尽管也是官媒,南都相对开明自由的风气让我很有好感。从深圳回到成都,我给报社一位编委(也是电影奖评委)打电话,把简历电邮给他,请他帮忙,看看有无合适的工作。我也拜托另一位评委,他是广州一家时尚与文化周报的执行主编,让他想想办法。北京一位网友,在官方通讯社属下的某份新闻周刊做记者,她也帮我问过南都,还说南都养得起我这样的人;经她介绍,我把简历传给报社一位负责人事的“中层官员”。全无回音。也许别人有心无力有力无心,也许这个体制根本看不上我这样的“野狐禅”,也许我真的老了。
但我还可坐等良机。电影夜航船另一位网友,那时在北大读社会学博士,正好认识一份著名文化月刊的运营总监。这份杂志民国就已创刊,复刊好几年,我一直爱读,喜欢它包罗万象闲散行文。杂志新近易手,改由北京一家民营图书公司编辑发行,当然刊号和“把关”,仍属原来的“婆婆”——国营出版社(当代中国并无真正的独立或民营出版商)。我和运营总监很快通了电话。他是北方口音,既不像体制中人那般哼哼哈哈,也不像一般文化人那样咬文嚼字,还没见面就跟我说他很“美式”,但是我们聊得不错。有可能到这份著名杂志做编辑,我觉得运气总算来了。对方也很开通,一听我跟他差不多岁数,没文凭,也没做过编辑,并没觉得我不合适,反而说这是做事的年纪。毕竟,我在“文化圈”的边缘也混了几年,出过书,做过评委,还有不少文章发表。谨慎起见,运营总监让我去趟北京面谈,路费自理,但他可以包我两三天的住宿。
我坐火车去了北京,下车直奔北大校外的蔚秀园。编辑部在一个小院,不像衙门式文化“单位”,没挂招牌,也没门房。那是初秋午后,院内树木葱郁,很清幽,还有鱼池。杂志总监坐在树下等我,他喝袋泡Earl Grey,给我沏了清茶。比我稍高,比我壮实,一头并不刺眼的花白,架着眼镜,言语神情有点讥诮,他果然“美式”,很快告诉我他是山东人,学理工出身,半路出家做书做杂志,跟海内外华语作家、文人和学者周旋。瑞典汉学家马悦然来过这个小院,谁谁谁也来过这里。但他并非炫耀,而是话到嘴边脱口而出。他说自己有点“匪气”,看不起那些表里不一故作清高的文人:“有些人看到金子两眼就会发光。”做民营出版很难,接手这份杂志,人为障碍很多,他硬是一期一期自己编了出来。他有点毒舌,说到兴起,还会夹带国骂。我不敢说初次见面我们聊得很投机,但是感觉气味相合,我也很快抛开自身残余的中式城府。那天下午,我们没有太多聊到我的工作,他问起我的要求,我开了一个价,他不置可否,只说我得熟悉编辑业务。当然,编辑业务并非难事,只是时间问题。
接着两三天,我又去了几次小院,参加他们的编辑例会,看他的写字间挂满摆满他去中东等地旅行带回来的各类纪念品,听他向路过小院顺带作客的某位中年学者介绍我,说我是个才子。他给了我一份编辑条例,让我好好了解。奇怪的是,他开始强调编辑工作专业,似乎不太看好我能很快胜任。我后来想,或许这是借口,他可能觉得我的开价有点高,但又不好一口拒绝(出版业薪水本来就低,何况他们是民营);他可能还觉得,心高气傲的“才子”,通常做不了替人作嫁衣裳的小编辑。他也坦言,怕我来此只是“镀金”,摸清门路就会另起炉灶,挖走这本杂志的诸多作者;他显然不信任我。我竭力辩驳。临走前,在他的办公室,我们几乎吼着说话,他让我回去再想想,也让我把写的东西传给他看,如果合适,杂志可以发表。然后,我又坐火车回了成都,感觉自己白跑一趟。
附记:运营总监没有食言,我很快成了这份月刊的作者,频繁发表文章,直到2013年初,杂志突然停刊,这家民营图书公司租赁的小院也很快归还原主。虽然最终没去做成编辑,我俩却慢慢成了可以说说真心话的朋友。那年初见,他向别人介绍我是“才子”(我倒从未以此自居),我以为他是客气,但他的确欣赏我的不少文字,时常电话约稿,还把我的有些文章放在刊首。在一份海内外“名家”荟萃的文化杂志,我是既无来头也无尊位的无名之辈,他的作风的确“美式”。写稿收入虽不稳定,在我最困难的时候,杯水车薪也能减轻负担。
随后十年,我们见面不多,成都,大理,更多还是不时通通电话。我最记得有一年在成都,我俩,还有他的一位女性副总经理,去四川大学探访一位同为杂志作者的海归教授。年过半百的教授研究后现代文学理论,听说我是自由撰稿人,感慨这个年代,只要一听有人自称自由撰稿人,他就肃然起敬。教授随即问,他们为什么不把我也纳入麾下。副总经理答说:“我们养不起他。”这倒不是戏言。尽管彼此境遇仍有差异,尽管最初他让我碰了钉子,但是,就像杂志即将停刊那阵,他在电话里告诉我:“我们是一样的人。你卖字维生,我卖纸维生。”在这个貌似多元的“文化圈”,无论主动被动,不向体制投降,也不趋炎附势,真正的独立者为数不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