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女儿从未见过她的爷爷。在她出生前几年,她的爷爷、我的父亲就归神了。少了一个可以放肆、撒娇的人,在她是一种现在可能还无法体会的遗憾,而对我来说,则是巨大的隐痛。
我们三兄弟中我是老大,大概父亲希望我在各方面都“带好头”,所以要求稍多。只是我总由着自己的性子,每每让他失望。在父亲眼中,大概我最不让人放心。所有这些,都在我的怀念里被反复叙述、描摹、放大,成为痛的一部分。
情到深处,时光不走,甚至倒流。霍金在《时间简史》中写道:“如果你能运动得比光还快,相对论意味着,你就能向时间的过去运动。”当忆起往事,“时空弯曲”,怀念者便以超过光速的速度进入过去,成为创造自己生活的“科幻作家”。
曾经一家人的欢声笑语,一直在时间之外回荡。“青菜青,绿莹莹;辣椒红,像灯笼。爸爸种菜我捉虫,妈妈烧饭我提水。好孩子,爱劳动,人人夸我好儿童……”二弟刚刚放学,不停地唱新学的儿歌。三弟调皮,学唱不过瘾,还边唱边改词:“人人夸你臭儿童……”妈妈和姐姐从生产队收工回来不久,爸爸也下班回到了家,他从包里拿出糖果、饼干,趁着小毛孩儿们高兴,上了楼去:我知道他必须把单位给配的枪藏好,那时他在武装部工作,一把驳壳枪随身带着。此时奶奶已张罗好晚餐,父亲一般最后一个落座,他倒一碗酒独自喝,几乎不动筷子,就看我们闹着、吃着。夜色渐浓,星光泛起。一家人的笑容成就了我今日的眼神和话语。
命总是相似的。我也未曾见过我的爷爷。我只能在别人的故事里听爷爷讲故事。记忆中,奶奶、父亲从未提起过我的爷爷,仅有的一次,一个远房伯伯跟我说,爷爷是一位账房先生。
六七年前的春节,我回了一趟故居。作为村中村,它所在的区域几无住户,本已被列入旧村改造、拆迁之范围,后因有古村落保护的政策而得以保存。对我来说,这自然是幸事,它让我的童年时光能永远停留于那一座二层小楼。
万事万物,唯有经历多了,才可能感同身受。而经历越多,似乎就越习惯于回望过去。这样就造成了人生的滞重与迟缓。一个人如此,一个国家、一个民族、一个文化体制亦是如此。墨西哥诗人帕斯曾两度寓居印度,尤其是1962年至1968年期间,他作为驻印度大使,深入研究东方的文化、宗教、制度、风俗、饮食、语言、艺术、诗歌等。他发现,自己的祖国和印度一样,其现代化进程总是暧昧不清,既努力与过去决裂,“又试图抢救过去”,而同为美洲国家,美国却“不是建构在一个共同的传统上,而是建构在要创造一个共同的未来这个观念上”,它的“基础不在过去而在于未来”(《印度札记》,帕斯著,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)。不过在我看来,作为一个国家,美国毕竟只有很短的历史(在帕斯阐述这个看法的时候还不到两百年),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需要“抢救”的“过去”——它不像一个人那样,一百年已足够长久。
这自然只是时间维度上的观照。时间不一定意味着经历。所以有的人、有的文化越活越无耻,越轻浮(性格的轻浮、语言的轻浮、灵魂的轻浮)。这与其历史经验、知识构成、情感习俗有关。由此作为具体的人还需要另外一个词:阅历,即阅读和经历。时间也不在钟表上,不在人类对时光流逝的感叹中。法国当代哲学家勒维纳斯在上世纪70年代巴黎大学的课堂上提示人们,时间意味着耐心,要避免将“在时间之中流逝的东西与时间本身”相混淆(《上帝·死亡和时间》,勒维纳斯著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4月版)。
然而这又何其艰难。我的诗友道辉写过一句既美绝又苦绝的诗:“把水珠从水中挑选出来”,可以说是对勒维纳斯的无意呼应与回答。况且,如同在数字时代的语境中,数据、规模、容量等词汇正在被重新定义一样,在当下高铁时代的语境中,不管是作为小学数学应用题的关键词,还是作为日常用语,路程、时间、速度等一系列语词也正在被重新定义。它们凝铸为一个大背景,提醒我必须越过个人成长的地平线,以高山、大河为坐标和起点,思考一个在我看来非常重要的命题:诗歌与交通。它实际上也是人与时间的关系问题。我想说的是,我找到了一个诗歌写作的新主题:交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