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与死的拉锯,也是两个世界的交融与抵触
■本报记者 柳青
一个家里已经有了三个男孩,母亲能不能决定不要肚子里的第四个孩子?影片《气球》的矛盾爆发在这个点,让它在当下的语境里很容易获得女性主义立场的解读,性别的视角和议题甚至盖过了导演在影片一开始刻意凸显的意象——生命的繁殖和衰亡,新生和死去的相持,是凌驾于性别和物种的。当然,事关生命的制造与繁育,女性在其中遭受的困境和痛苦总是成倍于男性所负担的。影片激发了一个有痛感的两性议题,尽管它的着力点并不在此。
《气球》是导演万玛才旦的新作,像他之前的若干作品,这电影来自他创作的小说。在他的故事里,主角的名字在藏文里是有深意的。比如《塔洛》,意思是逃离者,那是一个关于身份的故事,牧羊人进城拍身份证照,却终于在城里的世界迷失了自我认知。比如《撞死了一只羊》里,卡车司机和杀手都叫“金巴”,这个名字的意思是“施舍”,一个男人在他混乱的梦里,替一个同名的男人完成了对方的心愿。这次的女主角叫“卓嘎”,在藏语里,这是“意志顽强的莲花”。万玛才旦塑造了这些看似并无共同点的男人女人,盲目的人,放不下执念的人,坚定的人,而他们共同的困境是被两个时而交融、时而撕扯的世界夹击着:一个是精神维系的信仰世界,那是过去与现在、死者与生者、神鬼和日常共存的世界;另一个是翻天覆地的物质世界,摩托车取代了马匹,牧羊人走进KTV,小喇嘛着迷于《西游记》。
在卓嘎的困境里,有关女性身体自主权的性别议题和古老的生命观含混地纠葛在一起,女医生劝卓嘎放弃孩子,这是女性的立场,更是“现代性”“科学理性”世界的态度;而包括卓嘎妹妹在内的家人,坚信未出生的孩子是“死去亲人的转世”。
小说《气球》发表于2017年,那一年,张杨导演的电影《冈仁波齐》意外成为影市爆款,票房过亿元,无数城市观众在这部记录藏人朝圣之路的影片里,寄托了“诗与远方”的想象的救赎。《冈仁波齐》的商业成功让“西藏”又一次成为创作的热词,而许久以来,那片高原总是被描绘成纯洁的圣地,一块尚未被当代的物欲和消费主义所染指的飞地。“诗与远方”这类故事之所以糟糕,在于它们是盲人摸象般不完整的。
在这个意义上,万玛才旦写作和拍摄的“藏地故事”,是一种反击。他首先反击的是外部视角下的奇观叙事,当《静静的嘛呢石》出现时,有评论认为这是“藏族导演把藏族真实的生活铺展于银幕”,很快,在他后续的作品中,敏锐的观众能感受到,上述的评论本身也是导演要反击的——他拒绝去陈列自然主义的“日常”,他的作品与其说是现实的,不如说是寓言的,用日常的细节组装出隐喻的整体。万玛才旦曾说,他所有的创作出发点是“用我的方式讲故乡的故事”,他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,故事发生的现场和讲述的现场,往往是荒诞的喜剧感与撕裂的悲剧感同在。这也许要追溯到万玛才旦在西北民族大学求学时的心理体验:一边是唯物主义的知识体系,另一边是唯心主义的古老学科,哪头都不能落下。他在两个世界之间游走,一个边界上的人,反复地书写起边界的消融和碰撞——
小喇嘛的生活被寺庙和家分成两半,庙里的老喇嘛静静地刻嘛呢石,回家的小喇嘛看着哥哥穿着牛仔裤在晒谷场上跳迪斯科;藏族姑娘始终没能找到她的“智美更登王子”,她随外乡人走了很远的路,只看到村里的藏戏班子人去楼空;老牧羊人心爱的藏獒被儿子高价卖给狗贩子,成为城里富人的宠物;剪掉了辫子的牧羊人在声色犬马的世界里遗失了自己的“身份”……
一个因为信仰的支配而具有魔幻和超现实色彩的文化,被现代理性以及富裕的物质主义渗入,万玛才旦在其中看到了混沌,也看到了诗意和温柔。冲突是存在的,痛苦也是存在的,但并不是一个世界吞噬另一个、一个世界拒绝另一个这样简单粗暴的二元论。他置身其间,感受信仰和世俗的拉锯,难免动摇和惶惑;但他也不止一次地公开表达过,享受着现代文化的人们要求保留一个纯洁原始的“结界”,“世外桃源”的幻想是不人道的。
左右为难的卓嘎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?《气球》留下开放式的结尾,这存了和解的希望,有抵触、有摩擦,又无法避免互相渗透的两个世界,可以在某些时刻达成交融的共识。就像他返乡时的那点感触——纵然人、事、物都变了,但山坡还在,土地不变。
【编辑:田博群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