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永枚:赶写《西沙之战》只吃了四个汤圆(组图)
2004年12月22日16:09 金羊网-新快报
田炳信
复活新闻
南越当局派兵进占我南沙西沙岛屿
南海舰队奉命派出猎潜艇和扫雷舰
海南军区派出4个民兵排
南越舰艇凭装备优势冲过中国军舰
广东民兵冒爆炸危险奋力救火
389舰机舱内战士全部壮烈牺牲
去西沙写作品是江青吴德同意的
毛泽东:每天出部电影让老百姓看
人物:张永枚,军旅作家
195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,曾当选中南军区兼第四野战军英模代表、第三次全国文代会代表、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。获国务院特殊津贴。著有诗集《新春》、《海边的诗》、《椰树的歌》、《雪白的哈达》、《螺号》、诗报告《西沙之战》。
地点:帽峰山凤凰庐1号
时间:2004年12月2日
我是1991年有幸乘军舰去了一趟西沙。军舰傍晚从榆林基地起航,第二天早上到西沙。虽说已见过太平洋、印度洋、大西洋的海水,但西沙的海水之蓝,之清,之静,足以和夏威夷的海水、和马尔代夫的海水媲美。凡是没有人去打扰的海水,都是那么蓝,那么清,那么美。
西沙群岛是我国南海诸岛四大群岛之一,由永乐群岛和宣德群岛组成。它自古就是我国的领土,古代被称为“千里长沙”,是南海航线的必经之路。古代那些满载着陶瓷、丝绸、香料的商船在此驶过,因而这里又被称为“海上丝绸之路”。
1974年,一场海战在这里打响。不久,时任广州军区创作员的张永枚和著名作家浩然,在中央军委的安排下,乘坐军用直升机,从海军榆林基地飞到西沙。不久,张永枚写出长篇报告诗《西沙之战》,全文刊登在《人民日报》,此后,国内大小报纸纷纷转载,创下了建国以来长篇报告诗连载最多的纪录;浩然的《西沙儿女》也成了当年的畅销书。
那次海战是唯一没有见诸新闻报道,而通过文艺形式表现的一次海战。可以说在当时的国际环境背景下,是一种政治智慧和外交分寸感的高度磨合和把握。
图:在西沙海战中荣立一等功的海军某舰37炮炮长田中槐在保养武器。(1974年9月7日摄)
喜欢打仗,想当参谋谁知分到文工团搞创作
田炳信:我一直有个观点,毛泽东是个了不起的大诗人,充满了革命豪情和激情的诗人。不管怎么评价,他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。当它长草的时候,是座青山;落雪的时候,是座雪山。您本人恰恰是个军旅诗人,从1950年代写《骑马挎枪走天下》,几代军人都是唱这歌走过来的,充满了激情。今年您已年近古稀,按照孔子的话说,是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了,回头您怎么看这段时光?
张永枚:我参军的时候,1949年12月,不过是一个学生,没有毕业的师范学生,四川省的师范学校。我未满18岁就参军了。当时是在42军军政干校,因为朝鲜战争爆发,我们提前毕业了,填的志愿是参谋和医生。
我的家庭世代行医,我祖父是中国第一代留学日本的西医,是万县红十字会医院的院长,在日本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。
我看《三国演义》,看古代打仗的小说,觉得参谋特别特别好玩,厉害,出谋划策,我也喜欢打仗。结果呢,把我分到文工团搞创作去了。当时我记得政治部发给我们每人一本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,在朝鲜战场上。我就开始一边做战勤工作,比如说照看伤病员啊,抬担架啊,送炮弹啊,一边搞创作,写东西。
我到连队采访都是自己带着米,那时候后勤供应困难啊,采访就要交吃饭的米,一缸子,一人一份。在朝鲜写了一本诗集《新春》,但是没有出版。回国以后,我在书店看到湖北人民出版社出诗集,我就寄去了,没想到就出版了,突然寄来了。这是第一次投稿。然后又到海边防去下生活,写了第二本《海边的诗》,也是这个出版社出版的。
图:中国海军随时准备歼灭来犯之敌。
《骑马挎枪走天下》最早发表在《中国青年报》
田炳信:在军营唱得很响的那首歌《骑马挎枪走天下》是什么时候写的?谱成曲一下就流传开来了?
张永枚:那是作曲家彦克,他已经去世了,老作曲家。他写了很多曲子很有名的。
骑马挎枪走天下,祖国到处都是家,到处都有妈妈的爱,到处有家乡的山水,家乡的花。东西南北千万里,五湖四海是一家,我为祖国走天下,祖国到处都是我的家。
这是回国以后在东莞写的,写了以后寄给《中国青年报》,配了插图以很大的篇幅发表在文艺版,标题很大。彦克找我,说你把这个改一下,我来谱曲。我改过好几次。当时有唱片,中央音乐学院作为声乐教材,电台也放。新时期中央电视台也放过,李双江、阎维文也唱过。
田炳信:我听说这首歌周恩来也唱过?
张永枚:总理唱过我不敢说,但是孙道临跑到我家去,说唱过这个歌。
《新春》和《海边的诗》这两本诗集在1950年代,主要是得到了北京的首肯。当时毛泽东提出要扶持新生力量,他们主动给我写信,像何其芳,袁水拍,公木,田间。现在他们都去世了。我一个无名的诗人,在惠州,收到《人民日报》、中国作家协会、袁水拍、公木的信———公木是解放军军歌的作者啊,“向前向前向前”。他们认为我是个敲战鼓的诗人。
图:在西沙海战中荣立集体二等功的海军某舰在进行攻潜训练。(1974年8月摄)
我热恋她,我拥抱她百年后也是负债的诗魂
田炳信:你一直笔不停地充满豪情激情地写作,为这个社会讴歌,我认为是发自内心的,决不是作秀。
张永枚:我对我们的军队和人民,两个字:“热恋”。我拥抱她,却被她牢牢掌握,百年后也是个负债的诗魂。
田炳信:你在朝鲜战场打过仗吗?
张永枚:我在最前沿住过———在连队当过文化干事。
田炳信:第一次听到炮声或者说炮弹落在你身边的时候,什么感觉?
张永枚:美国是现代化立体作战,我们第一次遇到;我们是小米加步枪。我们入朝的时候,制空权在美国的手上,所谓联合国军的手上。第一次空袭,是紧张的,但是不害怕:死了就死了吧,简单。我过去写过一篇文章《活在美军枪口下》,这是绝对真实的。有一天我们几个老哥在朝鲜的茅屋里大谈《红楼梦》,讲到宝玉黛玉,正说着说着,门怎么倒了?然后就是轰轰的爆炸。冲击波比声音快啊,炸弹来了,才响。那就跑啊,我就往山上跑,美国飞机发现我了,它飞得很低,曾经把朝鲜的茅屋顶都刮飞了,很猖狂的。它追着我打。我的棉裤打烂了,我以为负伤了。因为我听老兵说负伤一开始是不痛的。一看,溅起的石头打烂了,但是没有打到我的肉。然后我就抱着一颗很大的老松树,飞机就绕圈俯冲。等它一绕圈,我就躲另一边,再一绕圈,我又躲这边,就是没有打中。
后来我把我的实感和我在部队的情况写成一本书《美军败于我手》,印了三次。
今年是西沙之战30周年 犹记广东民兵冒死救火
田炳信:有没有留下印象特别深的?
张永枚:比如西沙之战,389舰舰体起火,眼看要爆炸。这时候怎么办?电动舵打坏了,用人力来操作,然后抢滩。很多广东民兵摇着船上去,围着389舰喷水,救火。如果爆炸,都得完。他们就是普通渔民,冒死去救火,结果真的火就被扑灭了。389舰虽然受创,但是抢滩登陆成功,没有爆炸。这些冒着被炸的粉身碎骨的危险救火的民兵,难道不是英雄吗?
田炳信:今年恰好是西沙自卫反击战30周年,您还能回忆当时你采访的情景吗?
张永枚:西沙群岛位于中国海南岛东南约330公里的海域,与东沙、南沙、中沙群岛共同称为南海四大群岛,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。1950年代中期,当时的南越政权对中国提出领土要求,并开始派兵占领了西沙永乐群岛的一些岛屿。至1973年8月底,南越军队已侵占了中国南沙、西沙群岛的6个岛屿;9月,南越当局又非法宣布将南沙群岛的南威、太平等十多个岛屿划入其版图。1974年1月11日,中国外交部发表声明,再次重申南沙、西沙、中沙、东沙群岛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,决不容许任何侵犯中国领土主权的行为。但南越当局不顾中国政府的严正警告,于1月15日至18日先后派驱逐舰“陈庆瑜”号、“陈平重”号、“李常杰”号和护航舰“怒涛”号,侵入西沙永乐群岛海域,对在甘泉岛附近生产的中国两艘渔轮挑衅,无理要求中国渔轮离开甘泉岛海域,并炮击飘扬着中国国旗的甘泉岛,强占金银、甘泉两岛。
田炳信:在这种情况下,中国被迫出动了海军。
张永枚:是的,为保卫国家领土主权,反击侵略,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南海舰队奉命派出猎潜艇和扫雷舰,于1月17日、18日进至西沙永乐群岛附近巡逻,海南军区派出4个民兵排,随海军舰艇进驻西沙永乐群岛的晋卿、琛航、广金三岛。
重伤水兵奋身扑向弹孔被誉为“海上黄继光”
田炳信:冲突是发生在1974年1月19日吧?
张永枚:是18日上午。南越驱逐舰“陈庆瑜”号和“陈平重”号侵入甘泉岛附近海域,冲撞中国渔轮,渔轮驾驶台被毁。19日早晨,我海军南海舰队按照广州军区的部署,命令396编队进至广金岛西北面拦截南越“李常杰”号、“怒涛”号舰;271编队进至广金岛东南海面,监视“陈庆瑜”号、“陈平重”号舰艇。南越“李常杰”凭借装备优势,从中国海军两舰中间冲过,靠向琛航、广金两岛,并用4只橡皮舟运送40多名官兵登陆,向中国民兵开枪射击。中国民兵被迫自卫,毙敌1人,伤3人,击退了南越侵略军。
10时22分,南越四舰同时向中国舰艇编队发起攻击,中国海军编队奋起还击,271、396编队4艘军舰在吨位小、火炮射程近的情况下,采取近战战法,发挥小口径火炮射速快的优点,迅速压制了南越军舰的火力。经一个多小时激战,南越4艘军舰全部受伤,中国海军274艇也在激战中中弹,389舰中弹起火。在389舰上战斗的官兵,一面向南越军舰射击,一面抢险。在汹涌的海水从弹洞涌入弹舱和主机舱的关键时刻,身负重伤的郭玉东奋身扑向弹孔,脱下身上的呢水兵服裹在堵漏塞上,全力堵漏。漏洞被堵上了,郭玉东却保持着堵漏的姿势壮烈牺牲。他的英勇行为,被誉为“海上黄继光”。机舱内的5名战士,在严重缺氧的情况下,坚守岗位,全部壮烈牺牲。
赶稿三天三夜没睡 其间只吃了四个汤圆
田炳信:是自卫反击战后你去的西沙吧?
张永枚:是的,大年初二去的。浩然、我还有一个记者,三个人。
田炳信:我是10多年前去的一趟,坐船大概要16个小时,晚上9点多登船,第二天8点多到西沙。
张永枚:我从北京坐飞机到广州,从广州坐飞机到榆林。汪洋大海,什么都看不见,全是大海。
田炳信:你在西沙呆了多长时间?
张永枚:记不清了,反正主要收复的岛都去了。
田炳信:这次机遇让你创作出长诗《西沙之战》,以特殊篇幅在《人民日报》上发表。因这次海战具有特殊政治意义,故其作用远非文学价值所能比拟,说空前绝后一点不过分。回来后你写这个东西用了多长时间?
张永枚:催得很紧。浩亮是文化组的成员,他说上面让你去,主要是搞创作啊,首先你要赶快拿作品出来啊!浩然回来写了《西沙儿女》。我是诗嘛,比他写得快些。这有个背景。当时毛泽东晚年提出每天出一部电影让老百姓看。
在北京甘家口,我一个人,用了三天三夜,不睡觉了,有时候在床上躺一下又起来了,脑子清醒一下,写出来了。拿出来就基本上通过了。有人说江青召开讨论会,没有这回事。只是有几个同事在一起推敲推敲,改动改动,有的地方把段落调动调动。没吃饭,忘了吃饭了。隔壁是教导员的太太老毕,也是军代表,她说,张同志怎么不吃饭啊?没有吃饭,真的忘了。她给我煮了四个汤圆,送来了,就吃了四个汤圆。三天三夜加上第四天一个上午。没人啊,家里就我一个人,忘了。
田炳信:写完了有没有生病啊?
张永枚:没有,那时候年轻,熬得过去。
田炳信:写出来很快发表了?
张永枚:首先是《光明日报》,然后《人民日报》转载,全国的报纸都转载了。那分量是绝对很大,还有英文版,法文、蒙古文、朝鲜文,还有世界语。
田炳信:听说当《西沙之战》发表后,有人问你们是否还写一部戏时,你们其中一个人答得很幽默,他说:“武松打虎的故事之所以流传百世,是因为武松打的是虎,咱们这次打的是狗,写武松打狗没什么意义。”
张永枚:当时的中国军人确有一种自豪感,从海战局部来看,我们也是以弱胜强,以小胜大。
去西沙是江青吴德同意的 经审查跟江青是“工作关系”
田炳信:从一个部队区域性的作家到走向全中国,《西沙之战》是你一生中影响最大的吧?那时候《人民日报》发行量之大,是极为罕见啊。1974年发表的吧?那时候我念中学都拜读过,印象很深,整版发表的。后来江青接见了你,是不是这样?
张永枚:其实早在文革之前,我就参加过中国作家代表团,参加亚非国家作家紧急会议,国际性的,在北京,也有包括一些别的洲的。年轻同志可能不知道。
江青我当然认识。她管“样板团”,我在这个团工作。但是我没有单独跟她接触过,都是集体见。我去西沙也是她还有吴德同意的,但是通过军委的,当时军委的重要负责人叶剑英元帅是知道的。
后来,国务院文化部党委、文化部艺术局党委、中国京剧院党委和群众,结合起来,对我进行四年的审查,结论是我跟江青是“工作关系”。
田炳信:这段历史是不是给你个人以后的工作生活带来很多的麻烦和不方便?
张永枚:不愉快也是财富啊。不愉快就唱唱歌,看看书,拿起笔来好好反思,就成财富了嘛!
田炳信:那你现在的待遇是什么?
张永枚:现在是文艺五级,相当于副军级的工资。
《我的丈夫是英雄》全国流行《美军败于我手》写了42军38军
田炳信:后来这本《美军败在我手》哪一年出的?
张永枚:这是一部纪实性的报告文学。反正是新时期出的,哪一年我记不得了,我是个数盲。
田炳信:你的作品,像《唱社会主义》、《英雄篇》、《西沙之战》、《我的丈夫是英雄》……
张永枚:当时《我的丈夫是英雄》全国流行,而且还得了志愿军优秀作品奖。
田炳信:是一首歌吗?张永枚:是歌词。
我现在还是在写英雄啊!《美军败于我手》,42军,38军,还有其他部队的英雄,我都写了。我还写广东怎么样让农民富起来,种荔枝。还写孙中山,宋庆龄,都是英雄。
最近出了本海南岛诗集收进《西沙之战》一些段落
田炳信:我们现在这个时代还需要诗歌吗?
张永枚:我觉得郭沫若讲得有道理,在某种意义上,诗歌是年轻人的事业。最近海南岛出了一本歌颂海南岛的诗,主编是谢冕,收进了《西沙之战》的一些段落。
田炳信:现在这个年纪还想做点什么?
张永枚:就是侧重于纪实文学,偏重于稗官野史吧,所谓稗官野史就是街谈巷议,被正史遗忘的东西,能够再现历史的某个事件、某个角落、原貌。对这些,诗歌不是说完全不能表现,是有限制。我还写了小说《红军魂》,是写黄埔军的,发行量还可以,第一次印了十几万册。还写了《海角奇光》,写灯塔老人的。还有《黑旗黑旗》,写刘永福保卫台湾的。还写了一些。这几年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这上面了。还有个原因就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,在万县,发表的第一部作品是一个短篇小说。我写过戏嘛,戏就要有情节有人物,这也给我今天写纪实文学或者带些纪实性质的稗官野史提供了帮助。
跟京剧艺术家袁世海很熟 他铲番薯苗每天弯腰350次
田炳信:你和梅兰芳、袁世海,是在中国京剧院见的?
张永枚:梅兰芳先生我跟他不熟,但是我在他家住过。那是国家的房子。梅兰芳去世了,国家的房子暂时收回了,我们当时在那里搞创作。
袁世海就很熟了,在中国京剧院。我很喜欢京剧,但不是个票友,我胡唱。袁世海也给我很大帮助,他给我讲京剧的艺术经验。我叫他老海。他跟我一起劳动。他记得他每天弯腰350次,铲番薯苗。吃一个小葱拌豆腐就是不得了的好菜了。
田炳信:浩然现在还来往吗?
张永枚:他身体不好,送了我一本《枪声》,得奖的,就再没有见过。他有轻度脑血栓。他常年住在农村。
诗人需要激情和想象,张永枚激情还在,想象有点退化。诗人需要酒和狂放,张永枚酒量不减,狂放已经冬眠。说起往事,愿谈的不多,只是一句:过去了,就过去了。他反复强调的是,不愉快也是一种财富,是为人的财富,创作的财富。这是一种人生如诗的开阔,这是一种人生如梦的大度,这是一种人生不过百的感悟。他还在写,还在思考,还经常到汩罗江,屈原的故里,寻找灵感和触摸那亘古不变的一种精神年轮。
(晓航/编制)
张永枚:赶写《西沙之战》只吃了四个汤圆(组图)
©版权所有,未经授权不得转载以及任何形式使用。
你该读读这些:一周精选导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