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都人喜欢也擅长逞口舌之快,不过,很野蛮很粗俗的语言暴力不那么明显,方言里那些活灵活现的表达或尖酸刻薄的快意,很多时候是透着聪明和收敛的。
成都话“颤”发音同“战”,“颤花儿”指好表现、爱出风头的人,特别是女人,跟“颤翎子”同义。稍稍回味,你就会惊叹语词的精妙传神:“颤翎子”的翎子,即鸟翅膀、尾巴上的长羽毛,也指戏台上武将的花翎。孔雀开屏、锦鸡展翅,惟有颤了翎子,鸟羽那五彩斑斓的美方能凸现;舞台上长而柔韧的花翎,妆点在穆桂英等女将身上,尤其有夸饰的美。随着演员的一颦一笑、一步三摇,又妩媚又英武;“颤花儿”也同样:一朵花如果纹丝不动地开,固然也好。但如果轻风拂动,花枝乱颤,那花就愈加明媚了。所以“颤花儿”通常指女人过于爱表现、喜显摆。而当上颤花儿的,一般来说,多少有几分姿色、或几分才艺,然而又自己夸大了这姿色与才艺。
有段时间,一小撮文青中流行说“耳火耳火”。“耳火”是拆开了的“耿”字,耳火耳火就是“忠心耿耿”的意思,完全版本为“忠心耳火耳火”,特指感情真挚执著。文青们大概觉得忠心耿耿、痴心一片之类说法,太平易落套、太酸涩文艺。所以,要稍稍在语法、用法上犯规、破格,方觉新鲜机俏、心安理得。
不只是文青才喜欢用拆字法。我们有时在街上会看到某女子眉一扬嘴一撇道:那个“亚心波女”(想一想才明白,原来是“恶婆”);或者,那个“月半波女”。这是典型的成都式牙尖舌怪,既要享受骂人的快感,惩口舌之快,又不忍太过泼辣野蛮,于是转圜一番,用曲折委婉把辛辣调和成麻辣,把粗蛮消解得尖酸。
从清末到民国,苏州丝绸、服装、工艺品的精美雅致一直很让成都人心悦诚服,“苏气”遂成为新潮、时尚的代名词。大约到上世纪六七十年开始,“香港”两个字的洋派意味取代“苏州”,如果说某人穿着打扮“很港”,就是表扬他很时髦了。
与之相反,“苕”代表土气、落伍。李劼人先生的小说《大波》里,从新津到成都读书的楚用,常出入他的表叔、官绅黄澜生家,跟表婶、泼辣漂亮的黄太太有了不伦之恋。黄家的丫头菊花看出些端倪,不过她对楚用显然不以为然,有一次就忍不住嘴一瘪,对黄太太的小女儿脱口而出:“你楚表哥那个苕果儿样子”……不屑之情,溢于言表。在黄先生眼中,楚用是客人,菊花则是下人;但菊花有她的傲慢与偏见——她是城里人,不苕。楚用家在新津也是有根有基的,不过是穿着打扮举止尚未跟成都风习完全接轨,竟不幸被菊花形容为“苕果儿”。
现在,人们偶然还在使用“弯脚杆”、“弯”的说法。如果说“苕”侧重于装束的落伍、乡土或伧俗,“弯”则在外表的土气之外多了一层没见过世面,行为处事局促、格局狭小的意思。如果成都人觉得一个“弯”字尚且不解恨,极端的“弯”就是升级版或引申版的“蚊香”或“盘香”了。蚊香的形状自然是九曲十八弯,更严重的是,燃烧过程中如果你没有去碰撞它,则“烧成灰都是弯的”——那显然就是蚀骨之弯了。这便是成都话的刻薄,和刻薄中的含而不露、曲里拐弯。
“弯脚杆”等说法之所以带有贬义,发源于城乡差异背景下市民阶层对乡下人的优越感。然而,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:当年住在临街铺面的(80年代以前,临街房屋有商铺,有的则只作住宅,临街那面墙是可以拆卸的门板,后来这些房屋才普遍成为商铺),多是家庭背景和职业都比较普通的市民,于是住机关大院、部队大院、大专院校和国营大厂矿的子弟,便将住临街铺面的居民称为板门店(原本是朝鲜半岛的一个地名)。有的大院子弟若是淡然地说起,某某人是“板门店”的,言下就饱含不屑之意:不过生长于狭隘、贫寒、没文化的小市民家庭嘛。
毋庸讳言,这种以出身、职业、收入、地域划定社会阶层,并在言语中怡然自得、对低于自己的阶层流露优越感的风气,代表了市民文化中不那么可爱的一页。幸而它们正在大部分翻过,或渐渐模糊。
老人楼和叽咕面
〇 萨之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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